……审讯,不断地审讯;折腾,不停地折腾。冬去春来,随着年月的流逝,“柳郎尔”案的承办员不知换了多少人,他们动足了脑筋,想尽了办法。可最终,“柳”案还是成了监所里挂牌的人人皆知却人人头痛的“X”难案。
他为什么要小孩买船票
1968年4月14日,“工农兵一号”轮,停靠在达金码头上,随船乘警高山在走近码头售票处时,远远看见售票“窗口”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正拉扯着一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以。那小孩听了似乎并不愿意,使劲扭着身体想挣脱着离开。可那男子就是不肯松手,低着头仍旧不停地对着那男孩说着什么。
大白天的竟敢欺负小孩!好打抱不平的高山一闪身躲在了树后,他要等到那男子动手时再冲出去。可是,没想到的是,那男孩听了那男子的话后,似乎渐渐安静了下来,接过男子手里的钱,走到“窗口”买了张船票,递到了那男子的手里。然后,两人一起走进了附近的饮食店。
高山看到这一切,心里不免产生了一些疑惑。他尾随在他们的身后,看见那男子为小孩叫了碗排骨面,自己却坐在对面看着小孩把面吃完。
这男子为何自己不去买船票,还要掏钱请客?如果是投机倒把又为什么只买一张票?一连串的疑问,使高山对那男子产生了怀疑。他不由得盯着那男子手里的提包仔细地看了一眼。
他带工具上船干什么?
“呜、呜、呜……”客轮起航的汽笛鸣叫起来。
高山穿着制服,站在船沿上,他要亲眼看看那个不正常男子的舱位在那里。明明是可以自己买票,为什么要人代买?就这点来看,情况就有些反常。不仅如此,举手之劳的事还要请人吃饭,这就更奇怪了!这男子是干什么的?难道就这么怕跟售票员照面?他有什么事见不得人?如果真的有见不得人的事,那又会是什么事?!难道……总之,这样鬼鬼祟祟的样子,肯定不会是好人!高山就是在这样的推理下,将那男子列入此航次的第一个工作重点。为了这条船,为了大家的安全,高山下决心要搞清这个疑点。
人群渐渐地涌了过来,几乎每个人都是肩背手提的。人群中,一个男子显得特别地清闲,他只提着一个提包,也不急着上船,悠悠地东张张西望望。高山认出了那身衣服以及那只提包。他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哎,这包里装的什么东西?我们要抽查。”等那男子走到跟前,高山叫住了他。
“啊,是叫我?”那男子见警察叫他,心里一慌,提包不由自主地掉在地上,“我,我,我又没有什么行李的。”
“把拉链拉开,让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违禁物品。”高山命令道。
“我没带什么东西。”那男子嘴里喃喃地说着,手很不情愿地拉着包拉链。
“这是什么?派什么用途的?”高山看到,拉开的提包上面是件衣服,而下面却是螺丝刀、老虎钳、扳手等工具。
“这……这……”那男子说话吞吞吐吐。
“把包拎着,到我办公室里来!”一看到提包上的工具,高山本能地想到是作案工具,同时,他的心里也反而安定了下来。不是炸药,不存在安全问题。这人为什么要带工具出门呢?这些工具也可用来作案的呀!这事可要深入调查,不能放过!
“我叫‘柳郎尔’,住在滨江市龙商县泉项村。我是修理自行车的,所以想到外地修车赚点钱。”面对警察的提问,那男子信口说了起来。
那男子不会知道,他的交待只过了一会儿工夫,就被船上的报务员以电报的形式,传送到了他所说的当地公安部门。当地公安核查后回答,查无此人。
高山从那男子身上,又搜出了一张伪造的介绍信。
买票?请客?说谎?假介绍信?一连串的疑问堆积起来,使高山对眼前的男子不敢松懈,立即将他留置起来,船到达目的地后,立即将他移交给了当地公安机关。
他不肯对警察说真话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住哪里?”那男子从“工农兵一号”轮转到南海市公安局,承办员小张就立即开始提审。他一边看着乘警高山做的笔录,一边开口问道。他对这人的初步判断是,拿着一些小偷小摸的犯罪工具,想到这里来流窜作案,被人发现了又谎报姓名、地址。对这种人,他自信很好办,不出个把小时,准能叫他老实交待。所以,他一坐上审讯椅,就表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叫‘柳郎尔’,住滨江市垄上县泉香村,老婆叫营翠花。”“柳郎尔”一口一字地交待着。他说话时低着头,让人看上去很老实的样子。
“怎么,住的地方变了?!”张承办嘲笑道。
情况再次被传到了当地公安局。对方反馈,查无此人。
“我再问你一遍,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张承办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但还是压着心里的火气。
“……”
“柳郎尔”一声不吭。
“我再问你一遍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小张是个刚从部队转业的政工干部,此案是他从部队转业到公安后办的第一个案子。他想把这件事办利索些,好让领导看看,他是块办案的好材料。然而,他错误地估计了对象的心态,以至于审讯一开场就不顺,加上他急躁的脾气,径直走到“柳郎尔”的面前,圆睁着双眼就像要把他吞下去似的。
“……”“柳郎尔”仍旧一声不吭。
“你、你、你不老实!”被“柳郎尔”激怒的小张,霍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一把揪住“柳”的上衣领口,将他从座位上拎了起来,再拖着把他按倒在审讯台旁边的板凳上。扭亮台灯,将灯光直接照到“柳”的脸上。
“说,怎么不说话啦?难道你是哑吧?!”
“柳郎尔”听到承办员一阵怒吼,脸不由自主地或左或右地扭来摆去。“说,我能说吗?!我说出来,你们把我送回去,我不是完了吗?!”“柳郎尔”心里答道。
他被测出说的都是谎言
“你坐在这个板凳上。”李承办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公安,他在审讯时,喜欢采用攻心战术,不喜欢动手动脚。所以,当他听到小张在审讯时动了手,最终还是没有审开案子后,主动向领导请战,将案子接了过来。
当然,老李也听到小张说,“柳郎尔”说的都是假话,根本没法查证。于是,他有针对性地搬来了测谎仪器。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个在审讯时说了谎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人。老李自信,只要在测谎仪器上看到对方不正常的电波,他就可以找到审讯的重点,就不怕审不开这个案子。
六个电极被贴在了“柳郎尔”的脑门、胸口、手臂等地方。
老李侧眼看了看“柳郎尔”,发现他好奇却又平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王技术员忙碌着。老李走到仪器前,看到“柳郎尔”的脑波和心电波都在有规律地跳动着。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当测谎仪器安装好之后,李承办立即温和地开口问了起来。他一边问,一边看着显示屏。
“柳郎尔”的回答依然照旧。
老李知道“柳郎尔”的这个回答是个假话。因为,这些话小张已经查过,而且,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波线告诉他,这是谎言。
“‘柳郎尔’,你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贴在你身上的东西吧!”老李见“柳郎尔”不肯说真话,马上采取了另外一种敲山震虎的审讯方法,“我告诉你,这是从国外进口的测谎器,是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讲真话的人的!”
“啊?!”“柳郎尔”听了老李的话,本能地低头向身上的电极看了一眼。
老练的李承办瞬间抓住了“柳郎尔”眼神里飘过的一丝惊慌,同时,他也清晰地看到测谎器显示屏上出现的一阵乱波。
“我再问你一遍,叫什么名字?住哪里?”老李抓住机会大喝一声。
“……”“柳郎尔”被李承办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他。
“说!”老李站起身来,走到“柳郎尔”的面前,两眼直直地盯着他。
“……我,我,我不叫‘柳郎尔’,我叫‘吴仁义’,住在大丘市横山乡。”“柳郎尔”不敢与老李对视,低着头喃喃地说了一句。
测谎器仍然显示出一阵乱波。
……
“柳”案成了全市闻名的“×”案
“咣当”,留置室大铁门沉闷的声音在监房里回荡着。
“柳郎尔”看了看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他们都用冷冷的眼光盯着他。“柳郎尔”心里不由得打起了一阵寒战。他知道,进了这种地方,少不了要吃苦头。他们就像狮子捕食前那样,先冷眼把你观察个够,见你没有什么能耐,接下来就会肆无忌惮地蹂躏你。“柳郎尔”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次在牢中,他就被他的那些“同监”打得够呛。他知道对付这种冷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要畏惧,躲闪只会使厄运提前到来。然而,这样的对峙过于苍白。果然,厄运开始了。
“打,打他,狠狠地打他!”一天半夜,警惕了几天的“柳郎尔”终于迷糊起了眼睛,打起了呼噜。就在这时,“牢头”一声低喝,五六个打手一跃而上,有的用被子捂住“柳郎尔”的头,有的用拳头直捣他肋骨、腹部。“牢头”早就密谋着这个计划,他不能容忍同监房里有人不听他话的人。
闷声的拳打脚踢,让“柳郎尔”伤得不轻,等到打手感到手酸,揭开被子,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口角流血的人。
报警的铃声在半夜里凄厉地响了,狱警立即赶来。发现全屋的人几乎都睡得像个死猪似的,惟有“柳郎尔”在痛苦地呻吟着。看守警立即将“柳郎尔”急送到监所医院。
就这样,审讯,不断地审讯;折腾,不停地折腾。冬去春来,随着年月的流逝,“柳郎尔”案的承办员不知换了多少人,他们动足了脑筋,想尽了办法。可最终,“柳”案还是成了监所里挂牌的人人皆知却人人头痛的“X”难案。
他为什么宁死也不说真话
1979年5月18日,“X”案被转到了年轻却办过不少大案的赵承办手里。
“这个案件是全市闻名的陈年疑案!这次,就看你的了!”赵承办在看完面前的这堆近乎发黄的卷宗时,耳边突然响起了领导的嘱咐。是啊,这是个什么样的案子啊,赵承办发现,在这些发黄的询问笔录上,不仅记载着十年前和十年后近乎一样的内容,而且询问记录上记载的往往都是承办员的问话,而被问人的答话,都是重复着寥寥数语。
“为什么他不肯说真话?!”赵承办接到这个案件时,头脑里首先出现的就是这个问题。十年了,一个人有多少个十年哪?!这监房的生活,单调、枯燥、寂寞,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肯在监房中度过他的一生呢?!那么,又是什么事阻止他向承办讲出真实情况呢?他宁可将牢底坐穿,也不要儿女亲情;宁可在牢里寻死,也不愿回到老家见自己的亲人!这就是“柳郎尔”的想法吗?
“我就是‘柳郎尔’,老家在北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真实的情况?!你们凭什么把我抓到这里?!”“要判就判,要杀就杀,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儿?!”第一次审讯“柳郎尔”就对赵承办这样回答道。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眼前的这个“柳郎尔”给赵承办的第一印象是个有一定文化水平、谈吐比较斯文的人。在与他交锋几次之后,赵承办感觉到这人个性倔强,是个自尊心、自制力、耐受力都很强的男人。
这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如果他是一个秉公守法的人,或者只有一般违法活动的人,为什么他不肯讲出真实姓名和住址呢?会不会是犯有严重罪行的流窜犯?或者是受外国特务机关特别训练后,潜入我国进行破坏活动的特务间谍?已经是半夜了,赵承办躺在床上,回想起对“柳郎尔”的审讯,脑海里就不停地回放着审讯时的情况,心里做着各种推测。
有一次,赵承办在审讯时,发现这个逻辑思维严谨的人,会发生问不答题的情况,开始,他并不在意,后来,又发现了几次,他就留意了。
“这人会不会神经有毛病?!”赵承办在思前想后时,这个疑问也曾闪现在他的脑海中。赵承办将“柳郎尔”的种种不能让人理解的行为排列在了一起,他发现,这个人不要亲情,不要家庭,生死界限模糊。他感到,这些都是违反常人行为准则的人格变态行为!赵承办觉得,在弄清“柳郎尔”的真实身份前,必须首先排除掉精神病这个问题!
“柳”有严重人格性流浪症?
“你叫什么名字?噢,对了,你是叫柳郎尔’,对吗?”穿白大衣的精神科主任医师王土为习惯地问道,但他马上又自己接了回话。昨天早上,他在听到公安要求他做一个精神病鉴定的请求后,对这个“X”案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他感到做这个鉴定责任重大。当晚,他就一头扎在图书馆,将国内外的有关资料一一调阅出来,他要看一看能抗得起十二年寂寞的病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病!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鉴定一个人是否真的有精神病,最有效的一个办法,就是用针刺来测试对象是否有痛觉,如果这个人没了痛觉,那他是精神病无疑。
“你躺在椅子上!”王医师对“柳郎尔”说道。
准备工作做完后。王医师用手按住“柳”的头,紧盯着他的眼睛,同时命令护士开始针刺。
“一公分!”护士报道。
“柳郎尔”没有动静。
“二公分!”
“柳郎尔”仍然没有动静。
对常人针刺到了这个深度,早就痛得大声叫唤起来了。然而,“柳郎尔”却没有,莫非他真是个丧失痛觉的精神病人?王医生心里这样想道,他扭头看了看赵承办,他看到了赵承办等待的目光。此刻,他不知怎地突然感到这个鉴定的分量变得异样地沉重起来。他知道公安日后将根据他的鉴定对这个人作出处理。这将关系到一个人的命运。当然,王医生也不想使自己今日的鉴定产生差错,给自己的良好声誉带来污点。他起用了一个稳妥的办法。
“再进‘0.5’公分!”王医生低声对护士说道。
这可是痛觉的禁区!护士的手发抖着,慢慢地刺了进去。
“柳郎尔”开始有了一点动静。王医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瞳孔正在慢慢地增大。
“快拔针!”王医生一边大声地对护士说道,一边自己上前将针头一把拉了出来。
“如果,如果排除一种特定的因素,比如受过某种专门训练的话,这个被鉴定人的情况符合精神病态中的‘人格性流浪症’。这种病在当今世界上是极为罕见的听说在日本发现过一例。我建议你们让他到外面多走走多看看,这样或许对你们办案有好处。”临走时,王医生对赵承办这样说道。
新审讯方法撞击“柳”的心
“人格性流浪症”就是冷漠家庭,喜欢四海为家到处流浪,说到底就是对生活丧失了信心!医学著作上是这样写着的。对这种病的治疗,就是关爱、关怀、帮助他,不断地唤起他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充满信心,只有这样才能使他逐步转为正常的人。带回“柳郎尔“后,赵承办查资料、请教专家,对这种精神病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赵承办知道,对这样的对象,审讯时硬砍猛攻,肯定无济于事,外调也是无多大希望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要让他自己开口讲真话。
“‘柳郎尔’,走,今天我带你到外面去转转。”就这样,一个全新的尝试开始了。
从来都是看守在监房门口出现。而今却是赵承办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尤其是当一套新衣服放在“柳郎尔”面前时,他的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他不相信这是真的,眼睛望着新衣服,身体却没有动弹。
赵承办知道,这是他还不相信他。“穿吧,这是给你的!车还在外面等着呢!”赵承办向他作了解释。
警车在马路上疾驰。“柳郎尔”手拉着铁条,脸贴在窗上,好奇地向外望着,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十二年啦,十二年,他都没有这样地走近社会,这么直接地去观赏它,欣赏它。他觉得外面的太阳是那么的明媚,街道是那么的宽广,花草是那么的鲜艳,小孩是那么的活泼可爱。他几乎是沉浸在这个新鲜的世界里了……
赵承办看到这些,心里明白,他使用的新方法,开始奏效了。
“柳”当天晚上没有睡好觉
一天全新的生活对“柳郎尔”来说,充满了震动,他躺在监所的床上,翻来覆去地再也睡不着觉。这个承办怎么与过去的不同,他态度温和,不诋毁人,说话以理服人。他回想起这两天的审讯,有意将他与十年来的承办逐个作了比较。
自己不去买票是因为他过去在外地打工时,有一次因为假的介绍信被人识破后,吓得他是连自行车和吃饭工具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他怕在买船票时,售票员也向他要介绍信,所以他叫了不懂世事的红领巾为他探路。可“柳郎尔”做梦也没有想到,船票是买到了,可他的反常行为却被乘警尽收眼底。
……
他侧身望了望监房的了望孔,外面是一片漆黑。他双眼呆呆地看着监房的房顶,渐渐地又出了神。
“柳郎尔”的眼前又呈现出了十年前过去几个承办的身影,他们对他厉声呵斥、拳打脚踢的身影。他几次绝望,想到了死,并把寻死付诸于行动,可老天并不让他死,几次把他从死神那里挽救了回来。“现在的承办,人倒是不错的!”今天的“放风”真好!外面的世界竟然是这么地精彩,这难道真的是世道变了,变得连承办都变了模样?可是,现在的这个承办是刚接手这个案子的,他的面上功夫能维持多久呢?刚开始他让我高兴,到后来还不是老样子,少不了还要受皮肉痛苦。
“柳”逐渐改变了
第一次带“柳郎尔”外出,赵承办已从“柳”的眼神里看到了他那欣喜的眼光。他知道这眼光是好奇的眼光,也是渴望的眼光,他感到他已经激起了“柳”心里对生活的热爱,往后,他要开始纠正“柳”心理上的人格缺陷,然后叫他自己开口讲话,他觉得,他设计的这第一步棋是走对了,而且有成效了。
接下来,赵承办决定从诚信着手,对“柳郎尔”开始大量地、耐心地、不厌其烦地谈话做思想工作。赵承办向“柳郎尔”反复解释党的政策,特别是党和政府在“文革”结束后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方面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赵承办的这种方式,使“柳郎尔”感到人格上受尊重,身心上不再受摧残,加之赵承办讲话算数,使“柳”的对立情绪逐渐消除,僵化顽固的坚冰开始融化。
“你们为什么这样长期地整我?我又没有违反什么法?”一个阶段的谈话工作后,“柳郎尔”开始向赵承办提问了。
“根据《刑事拘留条例》,我属于哪一条?!”
赵承办知道,这是“柳郎尔”近期思想激烈斗争思考之后的结果。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将涉及到“柳郎尔”对他的诚信问题。于是,面对“柳郎尔”的提问,赵承办沉稳地拿出《刑事拘留条例》,向他读了其中第六款第六条,“你是属于‘身份不明有流窜作案的重大嫌疑的’”。
“哈哈哈,这条我看过,我只符合前头一半,即‘身份不明’,后面一半不符合,因为我没有‘流窜作案’。“柳郎尔”听后,身体向后一仰大笑着答道。他的笑声,证明他对这条例的研究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深度,他在笑看赵承办如何继续回答。
“你承认自己身份不明,没有‘流窜作案’,那你带着这些工具出来干什么用?!这要你作出解释呀!”赵承办有意用话刺激“柳郎尔”。
“……”
“再有,‘身份不明’这点,你是承认了,那就占了《条例》第六款第六条的百分之五十,那工具的怀疑,你又拿不出证据来解释,这叫我们怎么放心呢?要消除这个怀疑,你总得找出些人证、物证来,我们总不能仅凭你自己讲的话,就相信你了!你说对吗?!如果你找出证据,证明你的身份,证明你没有流窜作案,我们就立刻放你!反过来讲,一个没有‘流窜作案’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弄成‘身份不明’呢?”赵承办加强了谈话的力度。
“柳郎尔”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赵承办的逻辑思维能力这么强!可他又不甘心在此时就表示自己理亏了,他要将自己心里最主要的一些疑惑,一点一点地掏出来,要等到它们全部被解决后,才说出事实的真相。
赵承办对“柳郎尔”的回应是有耐心的。毕竟是十几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挺过来了,“柳郎尔”还会栽在这小小的“花招”上?然而,赵承办知道中国有句古语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在向“柳郎尔”解释疑惑的同时,更是在人性和情感上下功夫,他是要用情与法的细水长流来滴穿这块“顽石”。
“喜不喜欢吸烟、喝酒?”赵承办在一次谈话时,把话题拉得很轻松,他向“柳郎尔”递过去一支烟。
“抽烟,喝酒?都喜欢的!在外面打工时,赚到钱就喝酒,赚不到就饿肚皮当然喝酒主要是为了解闷。”“柳郎尔”吐着烟圈答道。
“解闷,你有什么‘闷’呢?”赵承办不失时机地将话题往情感上引。
“你又不去看妻子儿女,一个人喝酒,当然要触景生情的。你在陌生地方,与陌生人一起喝酒,难道就真的会将自己的妻子儿女完全扔在一边?实际上,你说的喝闷酒,就是你还离不开这个家。一个人总有点夫妻之情、亲子之爱吧!退一万步讲,假如夫妻之间有什么隔阂,老婆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这十来年,她大概为此也会感到对你的内疚和歉意,你也应该宽恕她了吧!她们现在找不到你,可你完全可以找到她们的。这主动权都在你的手里呀。你向我们说实话,我们不就可以立即与她联系了吗?!”赵承办耐心地启发着“柳郎尔”。
“我是个古怪人,我是没法见我的亲人。”尽管连日来赵承办做了大量的工作,“柳郎尔”的思想也的确有所触动,但他还是心存怀疑。末了,“柳郎尔”只能对赵承办说“我佩服你,但万一领导把你调走了,我找谁去?!”
“柳”在参观时流下了热泪
在与“柳郎尔”的一段交往后,他知道“柳郎尔”这个人能坚持十二年而不吐真情,肯定自有他的隐情。他也没有像常人那样去常规判断,这个不与政府合作的人,肯定有着不敢面对公安的违法行为。他不说实话,宁可受苦,足以见得他的罪孽深重。
可赵承办有时下意识地认为,“柳郎尔”不会有什么大的“事”。既然没有大“事”,那他的问题就是人民内部矛盾。
“‘柳郎尔’,我们今天去参观工业展览吧!”细心的赵承办决意为“柳”安排一系列的参观活动,他要让事实说话,而不是口头空对空地对他进行教育。赵承办用换位思考的方法,用人情的温暖来融化这块冰封十二年的坚冰。
工业展览馆上午只对外宾开放,赵承办与展览馆反复联系,争取到了对方的理解。赵知道,做工作,有时要讲究时间和环境的。
“欢迎参观工业展览会!”因为这天前来参观的外宾比较少,女讲解员滔滔不绝地对“柳郎尔”一个人介绍起来。偌大的一个展览馆,讲解员热情地介绍了足足两个半小时。这些参观,让“柳郎尔”第一次体会到祖国的变化如此之大,他感到国家变了,正在越变越强大。
“我们歇会吧,”两个多小时站着参观,的确感到有点累了。赵承办给“柳郎尔”倒上茶水,递上香烟,“咔嚓”一声为他划燃火柴。
“别、别、别……”“柳郎尔”见赵承办如些客气,非常感动。他连忙直摇双手,躲开身体,但见火柴将要燃到赵的手指,又连忙凑上身去,点燃了香烟。
“我、我、我是个垃圾,而且面目可憎!”“柳郎尔”泪流满面。他对眼前的这个公安警官由衷地佩服。他感觉他政策性强,有人情味,说起话来让人心服口服。
“如果,如果,如果我是一个国民党的少将,那就好了!”在赵承办的耐心工作下,“柳郎尔”说了一句让赵承办颇为不解的心里话。
“柳”的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赵承办下班后回到家,人躺在床上,脑子里却尽想着“柳郎尔”的案子。
赵承办知道,“柳郎尔”虽然是无意中流露出了自己的心思,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明他对他的“关心”,已经在他的身上,特别是在他的思想上产生了影响。你与别人不一样,你对我真的是好!在审讯时,“柳郎尔”曾经这样对赵承办说道。赵承办的眼前又出现了“柳郎尔”在参观展览馆休息抽烟时,忍不住热泪满面的情景。“如果,如果,如果我是一个国民党的少将,那就好了!”当“柳郎尔”哽咽着嗓子喃喃地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时,赵承办的第六感觉意识到这里有话,立即接下口去想问个明白,但是,“柳郎尔”“伤心”的高潮仿佛一晃就过,任凭他怎么做工作,再也不肯多说什么。虽然,有几次被引导得差点想开口说话,可话到喉咙口,最终还是没有吐出来。
“柳郎尔”到了监房,还想当国民党少将,这真让人费解!一般的人关进来后,恨不得说自己是三代赤贫,以引起承办对他的同情,而他为什么却反其道而行之呢?!这不是明摆着自己给自己加码嘛!赵承办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国民党少将是个统战对象,他是不是想叫我们放他出去呢?赵承办想起昨天的讨论,感到小张的猜测有点道理。他顺着他的思路钻下去。“柳郎尔”为了出去,将自己变为国民党少将,可他为什么不把自己变为科学家或者其他什么人呢?!这里,是不是可以假设他是在以身度人呢?!如果是这样,说明科学家与他不相干,而国民党少将应该与他有着某种关联,照这样推断下去,说明他有过国民党的经历,只不过他的级别没有到少将那么个高度?赵承办想着想着,不禁眼睛一亮。对了,“柳郎尔”想的就是他没有的!他想替代的情况不会被处理,正好说明他自己现在的情况是要被处理的!所以,他才会在这十年来,死死地顶住,不说实话。赵承办朦胧地感觉到“柳郎尔”是个有着历史问题的人。他知道,在十年前,有历史问题的人,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也许,“柳郎尔”就是害怕过这种日子,而冒名顶替,到处流浪的!赵承办想,如果这个推断成立,“柳郎尔”目前的现状,应该与这些情况有点接近。
可是,不对呀!十年前,有历史问题的人可能会被整得够呛,可现在是什么时候啦!情况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监房中也有报纸可看,他的思想不可能还停留在十年前吧?!那么,他会不会是有重案在身,不敢说出来,一直隐瞒事实这么多年,而苟延残喘呢?!有案在身,说出来是个死罪,与其到阴曹地府里去当死鬼,倒不如在阳间监房里做活人,一般死到临头,又贪婪生命的人,肯定会做出这样举动的!然而,赵承办在陷入这种沉思后不久,发现“柳郎尔”并不是这样的人。像“柳郎尔”这样一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会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赵承办自己反问自己以后,把它给否定了。从十年外调来的情况看,并没有发现“柳郎尔”有什么违法犯罪的线索。这样的人,怎能干出触犯刑律的事情呢?!反过来,有着刑案在身的人,一般是难以控制自己的人,他又怎能熬得住长年的流浪之苦,不做出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事呢?!显然,答案都是一样的,不可能!
……
赵承办终于查到“柳”的下落
“柳郎尔”半夜里自杀了!赵承办在家里苦苦思索的时候,监房里传出了这样一个坏消息。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今天下午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一个逐渐对生活热爱起来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极端的事情呢?!赵承办火速赶到单位。
在监所的抢救室里,赵承办看到的“柳郎尔”已与上午判若两人。自己用筷子戳入鼻腔自杀,虽然被及时发现,抢救脱险,但“柳”的脑子因此受到损伤,不仅左眼视力完全丧失,而且记忆力受到了极大的损坏!
赵承办不知道,“柳”的真实底细是什么,但是从几次参观中看到他表现出来的好奇、激动、满意的表情,赵感觉“柳”不是那种“穷凶极恶”“抢劫杀人”的流窜犯。他知道,如果“柳”真的是这类人,那他不仅熬不住这十几年的寂寞,而且根本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或许他敢把东西吞进肚内,但是决不敢用筷子戳进鼻孔的,因为这二者的行为在对待死这个极端问题上,是有质的不同,前一种只不过是为了保外就医,逃避处罚,而后一种却是真的想寻死了。
由于筷子戳入大脑,伤及脑神经,一直处于昏迷中的“柳郎尔”常常控制不住地自言自语。“啊呀!”“黑子来了!赶快逃呀!”“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你们为什么关我?”“你是个好承办,我佩服你,但是我还是不能讲真话,假如我讲了,你们再换人整我,那我怎么办?”聪明的赵承办,听了“柳郎尔”的自言自语,仿佛已经进入了他的冰山一角。
“身体好些了吗?”看到“柳郎尔”身体逐渐恢复,赵承办递上一只水果,关心地问道。
“好些了,谢谢你!谢谢政府的关心!”“柳郎尔”有些受宠若惊。
“你呀,真是的,这样折腾自己,何苦来的,即使是有些历史上的问题,也是不要紧的嘛!”赵承办的话说得很轻,他巧妙地把自己的试探说了出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削着水果皮,可眼睛的余光却注意着“柳郎尔”的表情。
“柳郎尔”一愣。赵承办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底细?肯定是前些天自己说话说漏嘴后闯下的祸。“柳郎尔”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实际上,历史上的事情,都是过去了的事情,不必一直挂在心里。只要能改过自新,热爱自己的祖国就好。”“柳郎尔”细微的表情,赵承办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他不说话,并不代表他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你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国家的政策都已改变了不少,就是历史上有问题,只要说清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赵承办想趁热打铁。
“哎,我这个人哪……”“柳郎尔”欲言又止。
“你这个人怎么啦,我知道你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我明确地告诉你吧,等案子结了之后,我们要将你释放回家。如果你自己想回去,也可以,政府给钞票、粮票和必要的衣服、物品,你看怎么样?”赵承办盯着“柳郎尔”说。
“我这个人哪,对不起你,对不起政府。我……我……我又是一个劳改过的人了,既然已经坐过了牢,那就让我在这里一直坐下去吧。”“柳郎尔”说着说着,眼睛又开始湿润了。他低下头,不想再说话了。
走出医院,赵承办感到自己的心里比平时多了一份塌实感。他知道,案子到了今天,已经有了很大进展。”我是一个劳改过的人了”,这句“柳郎尔”说出的看似不着边际的话,却让赵承办捕捉到了一条新的线索。只要是劳改过的,那肯定会留下档案,查到档案,那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当然,“柳郎尔”没有说出具体地方,要在中国这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大海里捞针,的确是件难事,但是,这并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赵承办根据“柳郎尔”的口音、查到的线索以及他乘船南下的种种情况,进行了综合分析,一下子缩小了核查的范围。
公函,长途电话,各种联系方式立即展开。有关公安机关接到协查通报后,立即开展调查。他们根据赵承办提供的”柳郎尔”已在外流浪十多年的情况,从当地上报十年以上失踪人口档案库里立即列出了一些与之相近的名单。但遗憾的是,经过赵承办仔细核查,他们被一一排除了。协查似乎陷入了僵局。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久,一个边远地区的县级公安机关报来了一个消息,他们在当地法院的档案室里,找到了一份与协查人员个人相貌、经历等内容基本接近的档案,那张判决书上这样写道:“……因为他参加过国民党部队,在地方担任过一定的职务,故判劳改一年。”赵承办一听立即意识到,这就是“柳郎尔”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不愿告人的“身世”。赵承办不愿耽搁时间,立即带了指纹乘飞机赶了过去。在当地公安局局长的办公室里,赵承办被告知,他们尚未发现他要了解的那个人有任何违法行为。当地的老百姓甚至以为,这个失踪十余年的人,可能已经死在了异地他乡,早已将他忘记了。
“柳”告诉赵承办心底的秘密
列车在铁轨上飞驰。望着窗外,“柳郎尔”不禁感慨万千,他心里不停地在说:十二年,十二年啦!我要回来了!
“你,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这十二年就是不肯说真话呢?”赵承办看着“柳郎尔”又一次问道。他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这位瘦弱的老人,能这么长久地守口如瓶的。
“怕死呗,怕连累妻子儿女呗!”“柳郎尔”淡淡地说道。他是怕因为自己的过去,影响到自己的亲人。“柳郎尔”的想法就是这样地简单,却是那样地深刻。然而,现在看来,在这个看似简单的想法后面,蕴藏着多么深厚的亲情啊!这个简单的想法,竟让“柳郎尔”付出了整整十二年的光阴。
“是什么事情令你这么害怕呢?!”赵承办不解地追问道。
“那是个阴森的下午……”“柳郎尔”缓缓地向赵承办说出了令他胆战心惊了十二年的那件往事。
打倒历史反革命×××,打死×××!那天下午,“柳郎尔”正在离大门口不远的空地上,修理着自行车。他卸下车的双轮,准备向车轴的钢碗内加上黄油。毕竟住的是偏僻乡村,要到城里上班,作为交通工具的自行车是最重要的。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有人群的喊叫声,他看到一伙人正急急地朝着他们的村庄走来。为首的是一个黑头黑脑、脸上长满横肉、名叫“黑子”的年轻人。“柳郎尔”知道这个人的厉害,在一次厂子里的大会上,就是他领头将老厂长给一把拎了起来。他揪住老厂长头发,死命地朝后拉。那老厂长痛苦的面容,他是至今难忘。后来,他听人说,老厂长被这伙人打了斗了之后,没过几天就在医院里咽了气。“柳郎尔”曾问别人,“黑子”那伙人为何要往死里整厂长,别人告诉他,就是因为厂长在一次大会上点名批评他上班吊儿浪当。没想到就是这次点名批评,给厂长惹来了杀身之祸。
“柳郎尔”听了之后不寒而栗起来。要是我的事被他们知道了,还不被当做死老虎随意处置?想到这里,“柳郎尔”仿佛感到自己的身体浑身疼痛起来,连忙收拾起地上的工具往包内一放,也顾不得地上散架的自行车,一转身就往屋后的林子里跑去。为了活命,他跑啊跑,跑到公路上,连忙登上了一辆开往外省市的长途汽车……
赵承办听了不禁默然。“柳郎尔”并不是想另找新欢,远走他乡,而是在大祸临头的紧急情况下仓促出逃的。如果再不逃走,那他的命就保不住了。十二年来,“柳郎尔”感到监所里的生活相对来说,安全还是有保障,生命可以延续,所以,他就是这样咬牙顶着,死命抗着。不能说出真话,如果说出了真话,不是自己把自己送到了阎王爷的手里吗?!回想了整个案件的前前后后,十二年来“柳郎尔”的种种不正常举动,赵承办完全理解了。
“柳”见到妻儿不禁泪流满面
山还是那个山,田还是那些田。
“柳郎尔”在赵承办的陪同下,踉跄着向家里走去。终于,他看到了十二年前修车的地方。他踉跄着走到当年他修车时坐着的石头旁,伸手抚摸着那块历史的见证,回忆起当年逃亡时的情景,不由得触景生情,双眼湿润了。
“小贵子!”猛然间,“柳郎尔”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声音。他扭头一看,是他的老婆在叫他的小名。她人没有变,还是那个模样,只是人老了,脸憔悴了。这十二年里,她有多少个想他的不眠之夜啊!
站在“柳郎尔”妻子身旁的是长得高低不等的几个子女,他们都呆呆地望着他。“柳郎尔”知道,在他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最大的不超过五岁,他们还记不住他的面容!他知道,此刻,他们一定正在纳闷,这个老头,难道就是他们那个已经死了十二年的爸爸吗?
“进屋吧,这才是你真正的家!”赵承办上前扶了一把“柳郎尔”,轻声说道。
“回家了……是回家了……十二年啦……整整十二年啦……我……终于又活着回到家了……”
“柳郎尔”仰望苍天,喃喃地说着,说着,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